猛禽達人陳世中,海角天涯數老鷹
灰面鵟鷹在全球遷移旅程中,墾丁是
單季最大量的紀錄保持地
赤腹鷹
遊隼危在旦夕,因人類2、30年前大量使用DDT等殺蟲劑,導致遊隼的蛋殼變薄、容易破裂,影響繁殖能力,目前被國際保育聯盟列為瀕臨絕種的野鳥
在台灣島南緣最接近巴士海峽的社頂公園,秋季的凌晨,總有個人在數鷹:「一、二、三、四……」,雙眼緊貼著望遠鏡數著,眼睛不敢眨,專注,為的是仔細計算過境猛禽的數量。這趟遷徙之旅,是台灣獨有的盛況,陳世中從不缺席。
天濛濛亮,金鉤一般的上弦月仍懸在空中,墾丁社頂公園的凌霄亭內,有個人正張羅著將各種器具就定位。他攤開帆布,釘在樑柱的兩端頂處;拿出圓形的標準數字鐘,雙手捧著擺正鉤上柱子;記錄表格的墊板放到石桌上,早餐、飲料順勢丟一旁。他掛上望遠鏡、眺望恆春半島出海口的方向,時間是凌晨五點四十分,陳世中準備展開一天的數鷹任務。
四點半起床看氣象,五點鐘整裝摸黑出門,一年中有兩個月看不到老婆小孩,三十九歲的陳世中工作型態很奇特,這全是為了配合秋季南遷的猛禽,他的任務是計算這些過境旅客的總數量。
初次見到陳世中,坦白說有點失望,他俊秀的臉龐、談吐文雅的書生氣質,實在很難與猛禽聯想在一起;接著再追問他,為何愛上凶猛的老鷹?其實這樣問很不專業,鷹只是其中一種猛禽的稱呼,「我也說不上來,就是喜歡,喜歡不需要理由。」謎樣的感性答覆,總算符合我對陳世中的儒雅印象。後來,當我目睹空中翱翔的鷹姿時,才發現原來敞開的雙翼,展現出一種從容不迫的優雅力量,這與陳世中的氣質很接近。
十三年前,陳世中還在貿易公司上班的時候,就已經迷戀上猛禽的研究,他從不錯過任何可以看到牠們的時節與機會。
沈迷與專注
「剛開始接觸很多漂亮的鳥類,也都會去看,後來專門花時間看猛禽,滿喜歡這種物種,大概是因為牠的外型、生態習性。猛禽是食物鏈的最上層,因此對牠特別好奇。」陳世中從小就喜歡野生動物,一九九○年剛退伍的他,有一次在台大附近等公車時,為了打發時間,無意間走進一家自然野趣的書店,沒想到他愈逛愈入迷,並與書店老闆交流討論。
陳世中逛出了賞鳥興趣,也逛出了鑽研之路。一九九四年陳世中與賞鳥同好組織愛鳥會,每年春秋之際,便是他數鷹的旺季。當時並沒有正式的社團,在貿易公司上班的陳世中,將無給職的數鷹工作當成樂趣;直到二○○二年,為了籌辦二○○三年的猛禽研討會,同好們才正式立案「台灣猛禽研究會」,因此陳世中辭去貿易公司的職務,來到研究會專攻猛禽遷移的資訊。
把興趣當飯吃,通常很艱辛,更何況沒有顯赫的學歷;陳世中如何在猛禽界熬出頭?他的沈迷與專注,是加分重點。
早年台灣資訊不發達、沒有網路的時代,為了獲得更多猛禽的相關資料,陳世中影印文獻期刊、猛K外文書,還因此自學日文,「我會跟同好借書或託朋友買外文書。尤其日本的猛禽跟台灣類似,我便需要看很多日文相關書籍。」陳世中在聯考時都沒有這般用功,更瘋狂的是,他在結婚當天耳聞鷹群過境,連洞房花燭夜都錯過了。
「我在二○○二年的 九月十五日 結婚,當時人在桃園辦喜宴,朋友說在南部看到很多鷹,一個人說看到三萬隻的赤腹鷹、另一個說看到一萬多隻。當時我就很興奮,知道這幾天一定可以看到很多,當天晚上就連夜坐巴士去墾丁,在 九月十六日 的整個早上,總共數了四萬多隻鷹。」
幸好,陳世中的太太也是賞鳥人,對於這般瘋狂的行徑早就習以為常。如今,每年陳世中南下數鷹的兩個月,她不會打擾或抱怨,充分支持與體諒。
神祕的智慧
跟著陳世中來到凌霄亭時,天色微亮,悶熱、無風、蚊子多。現場陸續來了幾位賞鳥民眾,陳世中從手提袋中取出文宣品發送,那是「亞洲鵟潮 全民估量王」的宣傳貼紙,這個活動請民眾預測,今年將會有多少隻灰面鵟鷹過境台灣。
灰面鵟鷹繁殖於西伯利亞的極東地區、中國大陸東北部、朝鮮半島和日本等地,牠們在秋季南遷至華南、東南亞一帶,而墾丁正是數千公里旅程中的重要休息站。一般遷徙的猛禽,多半選擇有陸地的區域飛行,惟有東亞的猛禽必須挑戰海洋,一口氣得飛行八到十二個小時,體力不支者則葬身海底。如果讓全世界的猛禽舉辦鐵人賽,冠軍隊伍顯然是東亞代表隊。
為了長途飛行,猛禽會選擇最省力的方式。牠們利用上升氣流翱翔,因為上升氣流很少在水面上方形成,遷徙的猛禽遇到海洋會繞過去,如果逼不得已必須渡海,則會從海上一個島嶼飛到另一個島嶼,以漸進的方式抵達目的地。
「墾丁得天獨厚,鷹群很容易就找到省力的地方,在山坡或樹冠層,利用熱氣流來盤旋。牠們不用拍翅膀,只要張開翅膀即可,好像搭電梯一樣,自然隨風往上升。當出現順向的風,翅膀一拍就滑出海去了。」陳世中鍾愛猛禽的原因,想必也包括了艱鉅的遷移歷程;這分令人佩服的生物本能,是染著神祕色彩的智慧。
到墾丁過夜的猛禽來源有兩條線,一條是走日本列島、從琉球南下;另一條從中國東南沿海的台灣海峽下來,兩者匯集在墾丁。因為恆春半島的地形特殊,就像「漏斗」一樣;墾丁是距離菲律賓最近的陸地,猛禽選擇從最南端飛出去,省時又省力,「根據以前的統計資料,老鷹飛行的時速是四十五至 七十五公里 ,若以每小時飛 五十公里 來算,飛到菲律賓需要八個小時;從墾丁到菲律賓途中,只有巴丹群島一處可逗留喘口氣。」
陳世中說明,為何數老鷹通常數到十二點?若是超過十二點才起飛,到了菲律賓都晚上八點了,天黑飛行相當危險。在猛禽的演化過程中,基因裡已存有時間觀念,「牠們會觀察太陽的方位、地球的磁場,當天的風速風向、各種空中的飛行條件,具備高度的感知能力;跟人類開飛機一樣,必須考量各種條件,猛禽也是。牠們飛起來就可以感受到風啊、氣流等這些該不該飛的因素,所以在一般狀況之下,中午過後就不會再有鷹出海,但還是有少數例外。」
以外型辨識
因為柯羅莎颱風剛掃過台灣,北方的鷹群們踟躕不前,採訪當天僅見零星個體。對牠們而言,每次的遷移都是一趟大考驗,不可避免地會損兵折將,「颱風過後數目會減少,幾年前曾在蘭嶼發現滿地是鳥屍,也有漁夫在海中撈到猛禽的屍體,這些都是因為體力不支而死亡。尤其牠們搖晃飛翔了一整天,來到台灣後都只剩半條命了,遇到天災就更虛弱。」陳世中憂心祈禱,但願滯留北方及棲息台灣的鷹群安然無恙。
時間過了三小時,我尚未見識到漫天的鷹群,仍不知如何數老鷹;正忙著驅趕蚊蟲、塗抹防曬乳,突然間聽到奇異的鳥叫聲,「啾…啾…啾…」頓時神經緊繃,這……,這是老鷹的叫聲嗎?用餘光瞄一眼陳世中,他處之泰然、不動聲色,慢慢走到涼亭內,從背包中取出手機一按,聲音嘎然終止。
我被騙了,不過,我的警覺並沒錯,那的確是猛禽類的聲音。「我的手機來電鈴聲是蒼鷹、簡訊是松雀鷹,不知所以然的人很容易就被騙了,有經驗的人則微笑著看誰會上當。」幸好我沒有大聲疾呼老鷹來了,真正的行家很沈著,彷如伺機而動的猛禽,在掠食之前,總是異常冷靜。
「記錄猛禽的種類靠聽覺與視覺。由於高空中較無法用尺寸來掌握猛禽的身分,一般以外型輪廓來辨識。」陳世中講起來容易,我理解起來很艱難。仰望高空,展翅飛翔的鳥,看起來都很相像。
陳世中進一步比喻:「就像朋友一樣,高矮胖瘦,遠遠走過來你就認識;打電話來的講話聲,你也可以很快就知道對方是誰。」我懂了,這是人與人之間的辨識方法;對陳世中而言,猛禽是他的朋友,難怪他瞭若指掌。
「最愛哪位朋友?」最後的問題,畢竟要碰觸陳世中的私人情感,「遊隼。」陳世中遞出他特製的名片,上面印的遊隼相貌堂堂,眼睛炯炯有神。
此時,也無須再追問為什麼,因為愛上了,不需要任何理由。後來陳世中補充說明,遊隼是世界上俯衝速度最快的猛禽,時速可達三百多公里,與高鐵媲美;牠能捕捉飛行中的鳥類,在高空中縮起雙翼,猶如一顆子彈般俯衝而下、撞擊獵物;牠是地球上分布最廣的猛禽,除了南北極以外,遊隼皆能輕易地飛到任何地方。
終於,可以將陳世中與猛禽聯想在一起,他最愛的遊隼是空中的獵豹,具備很多獨特的第一名。
動員保育
獵人的武器不斷改進,從彈弓、十字弓,變成可用紅外線瞄準的空氣槍;獵人利用猛禽夜棲的時候射殺,只要瞄準就一定打得到,鷹鳥們等於坐以待斃。
近年來墾管處做很多教育宣導,現在年輕的一輩較不會去獵殺。通常是50、60歲以上的人才會捕獵,他們因為從小生活匱乏,每年鷹群過境就喊打;因為以前的人比較窮,目的是為了補充蛋白質,這等於是天上掉下來的食物。
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保育研究課蔡乙榮表示,為了蒐集更加完整的過境猛禽資料,自2004年起,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特別編列預算委託台灣猛禽研究會進行專案調查。警政署森林暨自然保育警察隊也動員警力加強巡邏及取締;恆春地區民眾還組成社區巡守隊,自立執行護鳥工作,據說,有幾個專門在獵鷹的民眾,也被遊說加入巡守員。
計數祕訣
凌霄亭是台灣尾巴的至高點,海拔200多公尺,在這裡可以看到從好幾個方向來的鷹。不管牠們打哪兒來,方向全是朝南飛;鷹起飛時會先盤旋、打圈,這時候還不要算,等牠們到達一個高度,準備趁著風滑翔、一致朝出海口方向滑翔時,便開始計算。
首先,在天空中畫一條虛擬的起跑線,等猛禽過該線時,再開始逐隻計算數量;若遇到太多或飛行速度太快無法逐隻計算時,可以用「畫小圓圈」的方式,以2隻、3隻、5隻或10隻等為基數,畫成一個小圓圈,將空中有猛禽的區域,以一個個的小圓圈填滿,再將基數乘以小圓圈的數量,即可取得總數。當然,此基數愈小,所得到的估計值愈準確。
陳世中表示,看見鷹從北方飛來時,依照牠們的隊形和陣仗,便開始想怎麼去算,並考慮當時的風速強弱。風速快的時候,鷹的移動快,要從前面開始算;移動慢的時候,則可從後面開始算。
台灣過境猛禽前3名
★第一:赤腹鷹
數量:墾丁國家公園過境數量最多的猛禽,每年至少10
萬隻。
特徵:腹面白色、胸部赤褐色、翼端黑色。
過境墾丁時間:9月上旬至10月下旬,高峰期在9月中
旬及下旬。
★第二:灰面鵟鷹
數量:又名「國慶鳥」,近年過境數量大約有1~2萬
隻。
特徵:翼形狹長、後緣平直,背面紅褐色。
過境墾丁時間:10月上旬至中旬。「國慶日」不一定出
現最多。
★第三:蜂鷹
數量:僅次於赤腹鷹與灰面鵟鷹的猛禽,但是過境數量
只有幾百隻。
特徵:頸部細長、翼中等長寬,尾有不等距橫帶。
過境墾丁時間:自9月至10月底2個月,以10月上旬及
中旬為高峰期。
採訪後記
台灣是寶島,真的。常以為這些訪客來得理所當然,卻不知道我們何其有幸、又何德何能。陳世中默默地數著,為他的孩子、為台灣的下一代,許一個未來有藍天的承諾。飛越千里的灰面鵟鷹,對牠的家族有承諾;台灣,對灰面鵟鷹有承諾、對所有過境的候鳥有承諾。生生世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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